拉辛(1639—1699)

时间:2023-10-24 00:59:01关键词:法国古典文学的全盛时期

与莫里哀一样,拉辛出生于中等家庭。他的父亲是巴黎东北50英里处米隆(La Ferté Milon)的食盐专卖商。他母亲是维莱—科特雷斯(Villers Cotteré-ts)一位律师的女儿。她死于1641年,那时拉辛还不满两岁。一年后,父亲也死了。他是由祖父母抚养成人的。他家中大多数是詹森教派的教徒,有一位姑祖母和一位姑母是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修女。他16岁时也被送到小学校做修士,独处一室,与外界隔绝。在那里,他受到宗教和希腊语两方面的严格训练,这两种修养对他以后的一生有很大影响。他热爱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剧本,而且翻译了几本他们的作品。后来,他在巴黎的哈可学院(Harcourt)念哲学及更多的古典文学。同时,他发现了少女或少妇的神秘动人之处。他和他的表兄维德(Nicolas Vitart)住在奥古斯丁码头(Quai des Grands Augustins)。那位表兄经常来往于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和戏院之间。在这段时间,拉辛观赏了几场戏,也写了一个剧本交给莫里哀,但写得并不理想,不能用来演出。莫里哀给了他100利维尔做稿费,并鼓励他继续努力,因此拉辛决定终身从事文学创作。

他的亲友们被他的决定震撼,又风闻了一些他的桃色之事,于是送他去法国南部的乌泽斯(Uzès),同他做神父的叔叔学习做一名天主教神父,他被允许领一笔俸禄,只要他愿意专心念神学、成为神父的话。有一年之久,这位念念不忘巴黎的年轻诗人,以黑袍盖住了满腔的热情,定下心来念阿奎那的作品,另加上一点阿廖斯托(Ariosto)和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有一次,他写信给拉封丹说:

女人都是明艳照人的……身段苗条,肌肤白嫩。可是,在这里第一件事,他们就叫我节制欲念,我只好绝口不提女人了。身处一个祈祷之家,又作为一个受俸禄的神父,谈这些,会被认为是亵渎神明……他们叫我“做一个瞎子”,假使实在办不到,至少可以做个哑巴。因为我既然住在僧侣之中,就该做出僧侣的样子,就好像我在你们这群色狼中,也变成了一头色狼了。

不久,教会发生一些困难,允诺给拉辛的圣职也变得不确定了。拉辛自己也感觉到,牧师不是一种适合他的职业。他改变了装束,放弃了清高,于1663年回到巴黎。

拉辛(1639—1699)

回到巴黎后,他写了一首颂歌,从皇室的口袋里得到100个路易。不久,莫里哀提供一个故事,拉辛据此完成了他的第二个剧本《拉·泰拜德》(La Théba?de)。1664年6月20日,莫里哀将它推出,虽然只不过演出了4次,流言却满天飞,很快就传到了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他的修女姑母写了一封信给拉辛,内容生动、文笔流畅,足可成为剧本中的一部分。这位姑母的写作技巧与拉辛相比毫不逊色:

听说你计划最近到这里来,我已向主母请求批准,让我见你……可是最近,我也听到一些流言使我深深感到不安。写这封信时,我的心是沉重的,滴滴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真希望我现在流的每一滴泪,都是为了在天主宝座前为你代祷,求他赦免你的罪而流下的。最叫我痛心疾首的是,听说你经常和一群声名狼藉、不准进教堂、不得领受圣体的人为伍……想想看,亲爱的侄儿,听到这类传言,我心中是多么的伤痛、多么的不安。你应该最清楚我爱护你的这一番心意。我这一生,除了全心全意地希望你成为一个上帝的忠心仆人外,几乎就别无他求了。因此,我请求你,我的爱侄,摸摸自己的良心,心平气和地仔细想想,你这样的行为会使你陷入多么可怕的深渊啊!真希望,别人告诉我的这些传言都不是真的。假使,很不幸,你不能及时回头,而仍然过着冒犯天主又使人类蒙羞的生活,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你想,我明知你的行为为人不齿又违背教义,我还能和你说话吗?但我依然每天不断地为你代祷,求天主赦免你的罪。你的罪能得赦免,对于我来说,是太重要了。

我们不能不对这女人寄以深切的同情。她既然能写出这封真情流露的书信,又为何不能找出一个借口,来改变她年轻时对法国舞台剧不良的印象呢?曾经在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教过拉辛念书的皮埃尔·尼科勒先生,在发表的一篇公开谈话中,语气就没有这么温和了:

人人都知道拉辛写……舞台剧剧本……任何高尚人士都知道,这是一种不名誉的职业,如果站在基督教义或福音教训的立场来看,这是一种可怕的职业。小说家和剧作家就像贩卖毒品的人,他们制造的毒素,虽然伤害不了人们的身体,却污染了人们的灵魂。

高乃依、莫里哀、拉辛曾分别答辩了这项批评。拉辛是用十分愤怒的语气答辩的。但几年后,他为自己的鲁莽措辞感到非常懊悔。

他和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亲戚感情破裂后不久,与莫里哀之间也发生了裂痕。1665年12月4日,莫里哀的剧团推出拉辛的第三部剧本《亚历山大》(Alexandre)。莫里哀的态度非常大方,他知道拉辛不认为他是一个好的悲剧演员,而且拉辛那时和他剧团中的演技不是最好但最漂亮的女演员热恋。因此,他自己和贝雅尔都不参加演出,让帕克演女主角,并不惜投下巨额资本。虽说演出十分受欢迎,拉辛对演员们的演技并不满意。于是他和皇家剧团合作,安排一次私人演出。他对自己退出莫里哀的剧团,而把演出权交给莫里哀的竞争者的这一决定感到得意万分。他还说服了帕克小姐(这时已是他的情妇了)离开莫里哀的剧团,加入皇家剧团。《亚历山大》在新的演出场地波哥奈厅,2个多月的时间共演出了30场。这出戏并非拉辛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使他成为高乃依的继承人,也是这出戏使他和评论家布瓦洛成为莫逆之交。当时拉辛大言不惭地说:“我在写诗方面有惊人的天才。”布瓦洛回答:“我要教你如何在艰苦中完成它们(指诗歌)。”从此,这位大批评家开始引导诗人拉辛掌握正统文学的各种规定。

我们无法确知,拉辛下了多少苦工完成《安德洛玛刻》这个剧本。无论如何,在这部作品中,他在戏剧和诗歌方面的天赋,已发挥到最完美的地步。在献给亨利埃塔夫人的序文中,他曾提起,他念剧中一段给她听时,她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事实上,这是一部恐怖的戏剧故事,并不是感伤剧。其中包括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所能想出的一切不可避免的灾难。故事是描述一段多角恋爱。奥勒斯德爱海米丽,但海米丽爱菲留斯,而菲留斯又爱安德洛玛刻,安德洛玛刻爱已去世的赫克托尔(Hector)。菲留斯是阿喀琉斯的儿子,因为他在希腊战胜特洛伊一役中,立下功劳,被赐予三样奖品:伊比留斯(Epirus)由他统治,安德洛玛刻(赫克托尔的遗孀)做他的俘虏,海米丽和海伦的女儿做他的妻子。安德洛玛刻虽然经常以泪洗面,仍然年轻美貌。她活着只是为了怀念她高贵的丈夫,也怕她唯一的儿子阿奚纳斯(Astyanax)遇害。拉辛为了更加戏剧化,使阿奚纳斯还活着,使这个人物成为决定其他各人命运的关联。有一天,奥勒斯德,克莱特姆内斯特拉的儿子,又是杀父者,以希腊特使的身份来到伊比留斯,要求菲留斯把阿奚纳斯交出处死,免得他将来为特洛伊国报仇。菲留斯以一段难以翻译、如音乐般优美的诗句,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们惧怕赫克托尔和特洛伊有一日会复活,

赫克托尔的儿子会取走我没有从他那里取走的生命。

先生啊,对将来预测得太多,未免太杞人忧天哟!

那过分遥远的罪恶,现在我实在不能知晓。但,

想想过去特洛伊的情况:

它也曾为它拥有坚固城堡而骄狂,

它属下的英雄斗士多于过江之鲫,

它几乎成为全中亚细亚的统治者。

曾几何时,我亲眼目睹它悲惨败亡的命运,

高塔被沙砾淹没,河水被鲜血染红,

辽阔的原野,一片荒凉凄清,只剩下

一个被锁链捆绑着的孩子。

在这种情形下,我怎么也想不到,

特洛伊将凭什么希望可以复国?

啊!假使我真想杀死赫克托尔的儿子,

为何迟至一年后的今朝还未下手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当普里阿摩斯王的祭品呢?

他很可能是特洛伊战役中千万个死者之一,

那时,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无论年老的年幼的,在奄奄一息时,虽无能为力,

仍要设法保护自己。

后来,胜利的狂喜使我们变得比本性还要残酷,

狂欢作乐时,很可能迷迷糊糊地屠杀生灵,

过去,我对那些被征服者的恼怒是很大,

但我能以残忍的行为来减低我的恼恨吗?

我能够罔顾我的恻隐之心,

而沐浴在一个孩子的鲜血中吗?

不!先生,让希腊去另找一个牺牲品吧!

让他们饶了特洛伊仅留下的最后一人吧!

我对特洛伊仇视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伊比留斯将要保留特洛伊所留下的最后一人。

但有一个漏洞,菲留斯,也许是拉辛,弄不清楚他对那被征服者所生的同情,是否或多或少由于他爱上了那个孩子的母亲呢?他甚至向她求婚(而他可以把她当奴隶看待),并愿领养她的儿子为自己的义子和继承人。她起先拒绝了,因为她忘不了被菲留斯杀死的丈夫赫克托尔,于是他以把她的儿子交给希腊人相威胁,她害怕了,终于答应嫁给他。可是,海米丽是一个有毅力、有智慧、可媲美麦克白夫人的女人,因被抛在一旁而胸怀怨恨。但她仍然爱着菲留斯,决心要杀死他,于是她接受了奥勒斯德的一片痴情,但以他必须杀死菲留斯为条件。奥勒斯德勉强同意了这个条件。剧中每段情节与情节之间、人物和人物之间,都有利害关系的冲突。每个角色内心的复杂和矛盾达到极点。作者把这些描写得非常细腻,不亚于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后来希腊军队违反了圣规,菲留斯在圣殿中与安德洛玛刻举行婚礼时杀死了他。海米丽听到这个消息,嘲笑了奥勒斯德一番,狂奔到圣殿,用一把刀刺进菲留斯的尸体,然后刺向自己胸前。这是拉辛最伟大的一部剧本,足以与莎士比亚或欧里庇得斯抗衡。而且,这剧本的结构很完善,每个角色都具有个性,演员都可以用生动的面部表情或激烈的情绪来表演。 再加上如此美丽、如此和谐、如诗歌般的对白,自龙萨(Pierre de Ronsard)以来,法国人从未听过如此精美的剧本。

《安德洛玛刻》立即被视为当时的巨作,使拉辛成为高乃依的继承者,甚至超过他。从此拉辛开始了他一生最快乐的10年生涯,成功的剧本一部接一部地推出。他甚至敢以一部喜剧向莫里哀挑战。剧名为《当事人》(Les Plaideurs,1668年),是一个幽默的故事,描写一位贪财的律师、一个伪证者、一个贪污的法官,其中或多或少是拉辛的经验之谈。因为他打过一次官司,对打官司留下很坏的印象。有一次,他申请对一家小修道院收入的部分所有权,也获得了批准。但有一个修士对他的权利提出异议,于是一连串的官司开始了。这段漫长的官司使拉辛倒足胃口,终于放弃了。为了报复,他写了这个剧本。初演时,观众并不认为有什么可笑,等到这部戏在路易十四的宫中上演时,国王对其中的情节笑得前仰后合,终于使一般观众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于是,这部平凡的喜剧,达到了填满拉辛钱包的目的。

有件小事必须要提一下。1668年12月11日,拉辛的情妇帕克小姐,在一种神秘的情况下死掉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找到一位女演员尚梅莱(Marie Champmeslé)。她有一个对她体贴入微的丈夫和足以迷惑人的嗓子。拉辛避开了前者,对后者倾慕之至。他们两人的关系由《贝雷尼丝》一剧开始到《菲德尔》(Phèdre)一剧。此后,正如一位聪明人形容的,这位女士被“连根拔出去了”:她被克莱蒙·托纳尔(Clermont Tonnerre)俘虏了。

拉辛认为《布里塔尼居斯》(Britannicus)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一部作品(1669年),但人们多认为《布里塔尼居斯》、《菲德尔》、《阿达莉》(Athalie)这三部戏的成就都高于《安德洛玛刻》。对于现代的读者来说,无论对塔西佗的作品多么喜爱,也会觉得这部戏的内容平淡无奇,其中包括一个泼妇阿格里平娜、爱发牢骚的布里坦尼居斯、胡言乱语的伯勒斯、品德卑下的纳西索斯,再加上一切邪恶的代表者尼禄王。剧中没有一个角色有复杂的个性,也没有发挥演技的机会。更没有任何一处,让我们看到那种悲剧中应有的高雅动人气氛。

《布里塔尼居斯》是从塔西佗的恐怖故事中找来的题材。而《贝雷尼丝》(1670年)描写一位皇帝的恋爱故事,由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的一则小故事改编而来。“他极不情愿地,马上把满心不悦的贝雷尼丝从城中赶走。”台多斯王子于1670年围攻耶路撒冷时,爱上了犹太公主。虽然他已结过三次婚,这位公主还是跟着他到罗马去做他的情妇。可是,他登上王位后,却发现罗马帝国不容许一个外国女子做皇后。他碍于皇室的尊严,只好忍痛地将她送走。这是一部充满柔情蜜意的戏,路易十四和一般观众都喜欢它。尤其是国王,他必定能欣慰地从《贝雷尼丝》形容那位年轻国王的荣耀诗句里,体会出是赞颂他的荣耀和种种胜利:

你曾看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夜晚吗?

这些火把,这一堆堆木柴和这点燃了圣火的夜,

那些老鹰,那些树木,那一大堆聚集着的子民,还有,这些军队,这些君王,这些大臣,这些议员,

都是为分享我爱人的光荣而来的。

紫色和金色的光,因为他的荣誉,而变得更加明亮。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光荣胜利作证。

我们看见的分散在各处的每一双眼睛,都含着羡慕的眼光,迫不及待地,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位圣者的降临,今晚甜美的一切,

天啊,这些人是多么虔诚,多么心甘情愿哟!

把他们对他的信任,充分地表露出来。

无论由于何种人所不能知的命运,使他降临人世,

而世人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世界的主人。

有哪一个人见到他后,不和我有同感的,说出来吧!

我们看过这段文字后,就不难了解,拉辛能如此不露痕迹地拍国王马屁,还会不深受国王宠幸么?

拉辛还有几部不太重要的剧本,《巴雅泽》(Bajazet,1672年)、《米特里达特》(Mithridate,1673年)——后者是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部。《伊菲革涅》(Iphigénie)完成于1674年。伏尔泰认为,它和《阿达莉》是写得最好的诗歌。《伊菲革涅》在凡尔赛宫的大花园中举行首演。由挂在橘子树和石榴树上的水晶吊灯照明,小提琴奏着优美的旋律,半数以上的社会名流观众陶醉在这飘飘欲仙的境界中。表演完毕,拉辛上台向观众致意,接受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喝彩声。后来该剧在巴黎演出,3个月中共演了40场。在那之前(1673年),他被选为法国国家学院的会员。这时的拉辛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事实并不如此,这位大诗人仍有不称心之处。除非美丽被证明是永恒的欢乐,赞美声中不带任何负面的批评。拉辛曾对他的儿子说:“我得到的喝彩,经常使我快乐无比,但只要稍微有一点对我不利的批评……带给我的困扰,便远超过了因赞誉得到的快乐。”他不仅性情暴躁、易怒、缺乏修养,而且只要有一句对他不利的批评,他必定加以反驳。在他事业最成功的时候,几乎半数以上的巴黎人,都在尽量找他的错处,甚至设法使他垮台。高乃依虽已作古,但他的拥护者仍然记得他早期悲剧作品中英勇的格调和主题、他谈吐中流露的那种高贵气质,以及在舞台上把荣誉和国家的地位看得比描述内心的罗曼史重要得多。他们批评拉辛贬低了悲剧的格调。因为他把下流人物的半疯狂情欲加入悲剧中,把对女人奉承阿谀的那种虚情假意搬上舞台,再用女主角的泪水浸湿这一切不雅。基于这些理由,他们下决心把拉辛弄垮台。

大家知道拉辛要写《菲德尔》这个剧本时,他的一群敌对者说服了尼古拉·普拉东(Nicolas Pradon)以同样的题材写一部剧本和拉辛打对台。两部戏都是根据《菲德尔和伊波利特》(Phédre et Hippolyte)改编而来的,原著者是欧里庇得斯,他以极正统的拘谨格式描写这个故事。菲德尔是忒修斯的妻子,对忒修斯前妻所生之子伊波利特产生了一种不可控制的感情,可是伊波利特对女人的态度甚为冷淡。菲德尔因此上吊而死,并写了一封报复性的遗书,控诉伊波利特曾企图破坏她的贞操。忒修斯一怒之下,把他无辜的儿子驱逐出境。没过多久,伊波利特在特勒泽(Troezen)海边骑马时,不幸身亡。拉辛把故事的发生次序改了一下,他使菲德尔听到伊波利特的死讯后,服毒自杀。拉辛写的这部剧于1677年1月1日在波哥奈厅上演。两天后,普拉东的剧本也在古里高(Guénégaud)戏院推出。两者在某一段时间内,获得同样的成功。普拉东的剧本早已被人遗忘了,拉辛的却通常被认为是一部最伟大的作品。菲德尔,这是所有法国女演员追求扮演的角色,就像哈姆雷特对所有英国悲剧演员的吸引力一样。 拉辛,正统文学格式的典范,在《菲德尔》一剧中,除了浪漫的气氛之外,加上了菲德尔对她所爱的人的强烈欲望,还有伊波利特对阿里西亚(Aricia)公主的如火的热情(这点与传统不大相同)。菲德尔知道了伊波利特的这种情感之后,拉辛用令人如入其境的细腻方式描写一个女人对情敌的轻蔑、妒恨。此外,拉辛还加上一段令人惊心动魄的描述:伊波利特如何在海边被受惊而发狂飞奔的马拖死的情形,由此来清醒一下被前面那段爱情故事弄昏了头的观众。

在《菲德尔》的序文中,拉辛有意和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和好:

我不敢说这部剧本……是我写得最好的悲剧……但我可以确定,在我所写的所有剧本中,没有任何一本像这部一样,把道德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剧中人只要有一点点罪恶,马上就被严厉惩罚,只要心中有了犯罪的意念,就被认为和真正犯罪一样的可怕。爱的缺点,也在这里被认为是真正的缺点。情欲,在剧中提出来的目的,就是说明它是一切罪恶和祸乱的根源。邪恶,也用鲜明的颜色勾画出来,让人们看清楚并痛恨它的丑恶面目。抑恶扬善,可以说是一个为大众服务的工作人员应该努力的目标,有些行为虔敬、诲人不倦的知名人士,最近曾反对我写的悲剧,也许这部戏的内容可以改变他们对悲剧的看法。因为作者在写悲剧时,将这些教育意义融入故事中,使观众一面观赏悲剧、一面接受教育。如果他们能正确地体会出此剧真正的用意,教育的目的就达到了。

阿诺德就是一位行为虔敬、诲人不倦的知名人士,对这篇新写的序文表示欣慰,因此他公开对《菲德尔》的赞赏。也许在写这篇序文时,已经38岁的拉辛渴望能安定下来,由绚烂归于平淡。1677年6月1日,他娶了一位很有钱的女子为妻,从此,他发现了家庭的温暖。有了第一个孩子后,他更发现抚儿的乐趣大于最成功的演出带来的快乐。敌对者的妒忌和奸险的态度,早已冲淡了他对戏剧的爱好。他把一切为编写剧本而写的故事大纲或笔记,都搁置在一旁12年之久。他仅偶尔写些诗或散文,内容主要是恭敬的、忠实地介绍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历史。

有一件痛心的、不幸的意外事件,打扰了他规律而平静的生活。1679年,在审讯凯瑟琳·蒙瓦森被控毒杀罪的特别法庭上,蒙瓦森指称拉辛曾毒杀他的情妇帕克。蒙瓦森虽历历详诉,但没有确实的罪证。蒙瓦森知道她必定会判死刑,所以随便乱指控别人,对她不会有什么损失。同时,大家也注意到,她的一位侍从和好友苏瓦松女伯爵,曾是《菲德尔》事件中拉辛的反对派中的一员。1680年1月1日卢瓦写给警察局局长巴生(Bazin de Bézons)的一封信上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拘捕拉辛的皇家拘票会马上寄给你。”可是,继续调查下去,发现此案涉连到蒙特斯潘夫人,于是国王下令,封锁审讯的一切资料,对拉辛也没采取任何行动。

路易十四仍对这位剧作家怀有信心。1664年,他给了拉辛一份赏金。1674年,又给他一个在财政部的闲差事,年薪2400镑。1677年,他任命拉辛和布瓦洛为宫廷史官。1690年,拉辛成为国王的一般侍从,这又使他每年增加了2000镑的收入。1696年,他已相当富有,可捐一个皇家秘书的官位。

为了更好地完成他皇家史官的任务,也是他从戏剧圈中退出的原因之一。为了更忠实地记下所发生的一切,他陪伴国王参加各项活动。空闲时,他留在家里,为了他2个儿子和5个女儿的成长而忙碌着。有时,孩子们吵闹得太过分了,他真希望他之前选择做了修士。如果不是门特隆夫人恳邀,拉辛也许永远不会写剧本了。门特隆夫人要求他写一个完全不包括爱情的宗教故事,由她主持的圣西尔学院中的女孩子们来演出。《安德洛玛刻》曾经在那里演过,可卫道的门特隆夫人发现她们欣赏男欢女爱的情节。为了恢复她们虔敬的态度,拉辛写了《爱丝苔尔》(Esther)这个剧本。

他以前从未根据《圣经》故事写过剧本,但他研读《圣经》14年之久,对《旧约》中所有的复杂故事都了如指掌。他亲自教导那些女孩子演她们的角色。同时,国王捐了10万法郎,资助她们订制剧中所需的波斯服装。该剧首次演出时(1689年1月25日),路易十四是少数在场观赏的男士之一。后来由于教士和宫廷中人士吵着要看,圣西尔学院又演了12次。《爱丝苔尔》一直到1721年才正式公演。这时,路易十四已去世6年了(宗教也失去了皇室的保护),其演出的反响平平。

1691年1月5日,圣西尔学院推出拉辛的最后一部戏《阿达莉》。阿达莉是一个邪恶的女王,她领导犹太人信仰异教,敬拜巴力神有6年之久。后来,发生了一次教士革命,终于罢黜了女王的王位。拉辛的这部戏,只有对《圣经》的叙述方式十分熟悉、对正统的犹太教或基督教仍坚信不疑的观众,才能真正体会出它的含义,其他的人会对其中冗长的对白和严肃的内容感到兴味索然。这部戏似乎赞成驱逐胡格诺派教徒,而使天主教这一派系得到胜利。另一方面,也包括了大主教们对年轻的约德王(King Joad)的警告,即一段强烈要求废止绝对权力的话:

你是在离开皇冠很远的地方长大成人的,从没有亲身体会出它能害死人的迷人之处。你不知道拥有至高特权,是多么令人陶醉。懦夫们对你的奉承,多能迷乱你的心。很快地,他们就会告诉你一条最神圣的法律……必须服从国王。一个国王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他可以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而不惜牺牲任何事……啊!他们终于把最聪明的国王带上了歧途。

这些话在18世纪得到最多的喝彩。也许因此影响了伏尔泰和其他人的看法,转而认为《阿达莉》是法国最伟大的戏剧。后来,有些评论认为,这只是大主教们要求国王和大主教们彼此协调的辩白之词而已。

路易十四那时对宗教比拉辛更加虔敬,并不认为这出戏有何不妥之处,仍在宫中接待拉辛,尽管大家都知道拉辛更同情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1698年,拉辛终于失去了王室的宠幸。应门特隆夫人的请求,拉辛写了一篇陈情文,叙述路易十四在位最后几年中法国人所受的煎熬痛苦。她念这篇文章给国王听时,国王感到十分惊讶,把文稿拿过来,问她作者是谁,她说是拉辛。国王听了勃然大怒:“难道他以为,因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诗人,就懂得任何其他事吗?因为他能写出最好的诗,就也想当宰相吗?”门特隆夫人为这事向拉辛致以最大歉意,并保证这场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确实如此,不久拉辛回到朝廷中,被礼貌地接待,但他认为已不如从前那么受欢迎了。

夺去拉辛生命的,并非国王对他的冷淡,而是肝溃疡症。他曾动过一次手术,病势好转了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因此被欺骗,他说:“死神已把账单寄来了。”布瓦洛抱病前来探望他,坐在他床边,拉辛说:“我欢喜快乐,因为可以死在你之前。”他写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其中最重要的一段,是对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一个要求:

我希望死后把我的尸体送到田野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并葬在那里的墓地……我衷心地盼望主母和修女们能赐予我这份荣幸。我知道我不配得享这份殊荣,一方面由于我过去生活上的不检点;另一方面因为我以前在那里接受过最完美的教育,也在那里见过最虔诚、最有耐心的模范人物,而我却没有好好利用学到的这一切……正因为我冒犯上帝太多,也就更需要像这样神圣地方的人士,多多为我祈祷。

1699年4月21日,拉辛逝世了,享年59岁。国王继续支付给未亡人和遗孤们年金,直到他们家中最后一人去世。

法国人认为拉辛是法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与高乃依代表了近代古典戏剧的最高发展。根据布瓦洛的意见,拉辛采取了所谓的“三一律”,创造了所向无敌的独特编剧方法:把戏剧力量和感情,集中在一个情节里,故事发生在一个地方,一天之内结束。他避免有第二主题存在,也避免把悲剧和喜剧混在一起。他的故事中没有平凡的人物,全都是公主和王子、国王和王后之类的。他戏中对白所用的词句,绝不包含那些在沙龙中或皇宫中不适合的语言。如果有一个字会使法兰西学院里的人皱一下眉头,他马上摒弃不用。他曾抱怨在他的戏中不敢描写吃的动作,在荷马的诗中却有许多。他的目的是在文学中替法国贵族阶层塑造一个谈吐和风度的典型。就因为这些特色,才限制了拉辛作品的范围。在《爱丝苔尔》之前,每一部新作品,和前一部的内容大同小异,描述的感情也都差不多。

如果不考虑正统思想中所谓的智慧表现在生命中、控制人的情感和谈吐的那种说法,拉辛是比较喜欢表达人们天生的浪漫思想和充沛的感情的。而高乃依表达的情操是重视荣誉、国家及高尚人格。拉辛剧本的重心在于描写爱情或情感。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出迪尔费、斯屈代里夫人及拉法耶特夫人的恋爱对他有很大的影响。他最欣赏的剧作家是索福克勒斯,可他的作品使我们想起欧里庇得斯,而不是索福克勒斯。因为后者作品中的情节,经常因保守而庄重的表达方式,而不得不放弃对情感和热情的描述。在《哈姆雷特》和《麦克白》中,对用词方面的限制,比《安德洛玛刻》和《菲德尔》大得多。拉辛很坦白地说明他的看法是:戏剧的“第一规则”是“使心灵快乐,受感动”。为了达到上述目的,他经常和心灵打交道。他把戏中的重要角色(通常是女人)刻画成十分冲动而且有强烈欲望的人,因此他的剧本成为感情心理学。

他接受了正统规则中不得在舞台上表演暴露行为的限制,只用道白的方式表现情欲,这使他的剧本十分拘泥于形式。其中必定有一大串念白,而且采用所谓的“亚历山大诗行法”,即每十二个单节成一行,一行又一行不停地念下去,终于使人感到沉闷而单调。在拉辛的剧本中我们找不到高乃依的那种自然而具有伸缩性、令人捉摸不定、富于变化的“伊丽莎白无韵诗行法”。为了使作品符合审美的格式,硬要把那种令人厌烦的单调内容,重复地运用在那么拘泥、简单的形式中,一个人需要花多少的心血、需要有多大的天赋,才能办得到啊!拉辛和高乃依的剧本是不适于阅读而适于听的,最好是夜晚在巴黎荣军院或卢浮宫中聆听。

将拉辛和高乃依比较,曾是法国人的消遣之一。塞维涅夫人在看了《巴雅泽》后,那时《伊菲革涅》和《菲德尔》还未推出,她以她一贯的热情作风宣布,她还是欣赏高乃依。在仓促中,她写出下面一段话,也许她的意见是正确的:

拉辛永远不会写出比……《安德洛玛刻》更好的剧本。他所有的剧本都是为尚梅莱小姐而写的……他逐渐成长而不再恋爱时,大家就可分晓我的见解是对的还是错的。因此,我们的老朋友高乃依万岁!请大家原谅以前写文章攻击高乃依的那些人吧!至少他曾写过许许多多令人振奋的高雅作品。

一般说来,这段话是所有具有高度欣赏力的人士都同意的说法。可是后来,伏尔泰负责整理高乃依的遗作,注意到这位伟大的剧作家的作品中,有许多误谬、生硬和夸张之处。他的这一发现震惊了法兰西学院。他写道:“我承认,整理了高乃依的作品后,我成了拉辛的崇拜者。”高乃依所犯的那些错误,由于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人发现,也由于时间的流逝,被人原谅了。拉辛与高乃依相比占有的一个优势是:拉辛成名在他之后,把法国的戏剧由以前的水准,提高到与《元帅》或《波利厄克特》(Polyeucte)同样地位,比起《安德洛玛刻》和《菲德尔》把戏剧的内容以出神入化的情感、如诗如歌的对白表达出来要困难多了。拉辛和高乃依是那个伟大世纪的两大诗人——以最有力的方法,表现了荣誉(阳)和爱情(阴)。必须把他们两人放在一起,才能领悟出法国古典戏剧的范围和力量。正如我们必须同时研究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才能评论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也必须同时了解贝多芬和莫扎特二人的特点,才能窥知18世纪末德国音乐的发展情形。

大卫·休谟(David Hume),一位聪明的苏格兰人,对法国语言和文学有很深的素养,认为就舞台剧来讲,“法国已超过了希腊,而希腊远胜于英国”。这种评语,会使拉辛本人惊异不已,因为他最崇拜索福克勒斯,认为他是完美无缺、无人堪比的。拉辛自认敢与欧里庇得斯媲美。事实上,他的确可以与欧里庇得斯齐名,这是不含任何虚伪的评语。他把近代戏剧的地位提高到一个水准,只有高乃依和莎士比亚曾经达到过。除了歌德曾尝试过外,其他人连碰也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