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转向的自由

时间:2023-11-30 03:39:01

上一讲的结尾处,我们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洞穴之外仍然是洞穴,梦境之上仍旧是梦境,如果走出这个洞穴只不过是走进了另一个洞穴,那么走出洞穴与留在洞穴又有什么区别呢?

灵魂转向的自由

有人也许会说,就是没有什么分别啊!此洞穴与彼洞穴,都是洞穴,就好像这种意识形态和那种意识形态,都是意识形态,五十步笑百步,其实都一样。

可是我认为,比起永远困守在同一个洞穴,能够在不同的洞穴之间来回穿梭和比较,仍然是一种更值得过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更加符合苏格拉底的那个著名观点: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如果说苏格拉底主张“不要教学生思考什么,要教给他们如何思考”,那么柏拉图则更倾向于“教会学生思考什么,而不是教给他们如何思考”。

“灵魂的转向”的英文是“the Conversion of the Soul”,这里的conversion既有“转向”的含义,也有“改宗”的意思。“改宗的自由”到底有多重要?打个不那么高雅的比方,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人渣呢,你不能因为少不更事的一次失身,就要以身相许,和那个人渣厮守终生。所以说,为了发现真爱,为了发现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事物,我们就必须要拥有形成、检查和修正美好人生观的自由。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修正的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只有拥有了“修正的自由”也就是“改宗的自由”,我们才有可能去发现和寻找最好的生活。人的一生甚至要进行不止一次的“灵魂的转向”。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受家庭影响从小就信仰基督教,但是从初中开始,他反省《圣经》中的很多说法,认为无法用理性加以解释,于是他放弃信仰成为无神论者;可是几年后,他慢慢意识到无神论不能满足他对超验世界的精神追求,于是又成了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我不知道未来他是否还会继续“灵魂的转向”,但我知道他在试图发现和寻找最好的生活,而这一切都与他拥有“改宗的自由”密切相关。当我们这么解释自由的时候,自由就不等于放任自流,不意味着“怎么都行”(anything goes)的价值相对主义。恰恰相反,自由是实现“更高的生存”的前提条件。

记得我在本科的时候,读过狄金森的一首短诗,很短,只有三句话,但给我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或许我还可以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见过太阳并不意味着就能拥抱温暖,见过太阳也许还会再次堕入黑暗,但是从缝隙间透过来的那抹阳光,将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抹除。这是一次致命的“观念植入”,它对洞穴里的囚徒构成了致命的诱惑,让他们无法再满足于洞穴里的黑暗和温暖,而是要挣扎着走出洞穴,哪怕走出洞穴不过是落入另一个洞穴的开始,但是这种对于阳光的记忆和向往,是囚徒们走出洞穴、通向“更高的生存”的根本动机。

回到柏拉图《理想国》的语境,作为家长制和权威主义的信奉者,柏拉图为我们建构起了一座“美丽城”,这是一个具有高度同质性的“共同体”,就好像是放大了的家庭。我们在孩提时代,对父母拥有无限的信任,不仅相信他们毫无保留地爱我们,而且相信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定都能解决。在“美丽城”中,哲学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长,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孩子,哪怕是成年人,也如同孩童一般处于严格的被保护状态,这个大家庭之所以充满了爱与正义,全都要归功于哲学王的仁慈和知识。

我在第22讲中曾经说过,关于知识和幸福的关系,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立场:一种观点认为只有知识才能带来幸福,另一种观点则怀疑知识总是会带来温暖,相信保持某种无知是一种福分。事实上,柏拉图的《理想国》要比这个区分更复杂一些,确切地说,哲学王的知识给整个城邦带来温暖,而被统治者保持某种无知则是一种福分。

可是问题在于,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无从选择的幸福生活也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而只是“被幸福”。读过巴金《家》、《春》、《秋》的朋友都明白,在一个大家庭里,所谓的爱与正义很有可能蜕变成支配与屈从的关系。除非永远地生活在洞穴之中,否则只要见过太阳,就不再能够忍受黑暗,哪怕它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