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黎塞留(1585—1642)

时间:2023-10-23 20:09:01关键词:黎塞留

黎塞留自认不配为好人,他的言行也不像一位基督徒。那么,这位伟大人物该属于哪种人呢?卢浮宫珍藏一帧菲利普·德·尚帕涅所绘的稀世名画,将他的形象显示给后人:高大的身材,形状可笑,穿着红袍、戴着帽子才显示出他的威严,他像在法庭上争辩的样子,清秀的五官和优雅的双手使他平添许多高贵的气质,他的双目对敌人深具挑战性,但在无情岁月的捉弄下,他的眼神苍白而忧伤。他是热衷权力与热忱服务的人。

为了使目标顺利达成,不因错误而受阻,他必须是坚强的。他初入朝廷时,逢迎拍合,态度谦恭有礼;后来得势了,便目空一切,态度傲慢,以为报复,自认仅在一人之下而居万人之上。有一次,王后访问他,他仍高居座位之上——这是国王之外,无人敢做的无礼行为。他和一般人一样,自认相貌不凡。他贪求虚荣,不喜欢别人的批评,却渴望声名远播。他对诗人高乃依又妒又羡,梦想有朝一日能以诗人和戏剧家的美誉扬名世界。实际上,从他的回忆录的文笔显示,他的确写得一手漂亮的散文。像沃尔西(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剧中的一个角色)一样,他迅速协调对基督的信仰与对财神的小心崇拜。他拒绝贿赂,也不领薪水,但他领取好些教职的收入,宣称这是为了资助他的政策。与沃尔西一样,他为自己盖了一座冠冕堂皇的宫殿,又觉得太过分,在未去世之前献给了太子,所以大主教宫变成了皇家宫殿。不过我们可以这么看:这座宫殿是为办公和外交目的而建的,并非纯然出于个人的奢侈浪费。他不是一个守财奴,他帮助亲戚,使之富有,而且适时拨支公帑慷慨助人。他以私人积蓄之半赠送国王,劝他在“财政制度因循延误而又急需款用时”动用这笔款项。

在他看来,残酷无情是治理国事必须的手段,而且自然而然地认为对人、对诸邦不能存有仁慈心肠,他们应受严刑峻法控制。他热爱法国,但法国人对他很冷漠。他同意科西莫·美第奇的看法,即祈祷念经无法治理国家大事。他也同意马基雅维利的观点,认为基督的伦理道德无法安全无虑地被用以统治或保全一个国家。他写道:“一位基督徒很快地原谅一次伤害,但一位统治者对一个反抗国家的罪行,则应立即加以严惩……缺少这种(严厉的)德行——杀一若能儆百即是慈悲——国家将会覆灭。”黎塞留使“存在的理由”(Raison d’êtat)一词普遍流行:道德律应屈服在国家的动机之下。他似乎从未对其政策是否符合国家需要表示过怀疑,因此,他像惩罚国王的仇敌一样排除异己。

在他的城堡与外交阵线内,他是通情达理的。他感到高官厚爵后的落寞,因此特别渴望友情的温馨。塔拉曼特(Tallemant)的闲话“闻逸”中,使我们相信黎塞留曾经想以大他20岁的太后玛丽亚·美第奇作为他的情妇,这是非常不可能的事。又有一些传说,谈到黎塞留的秘密艳史,甚至与尼农·朗克洛(Ninon de Lenclos)也有关系。如果黎塞留不这么风流成性的话,也不会触怒当时的显贵。关于他的罗曼史,我们知道最详细的,是他和他的外甥女玛丽·马迪列尼·康伯拉特(Marie-Madeleine de Combalet)那段亲密的孽缘。她婚后不久即守寡,心灰意懒之下,想出家做修女。此事为黎塞留获悉,即说服教皇勿准其所请,并把她留在身边,替他管理家务。而他即承受她较诸其他恋情更为炽烈的奉献。此后她装扮得像一位修女,但包藏了满头秀发。黎塞留借各种正当的理由亲近她,王后和太后则蓄意阻挠,飞短流长地造谣,使黎塞留的艳闻更为刺激。他所爱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指修女),而二者都向他寻隙复仇。

墓志铭·黎塞留(1585—1642)

他的意志力更值得一提。历史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一贯不懈地追求既定目标,他的意志力实非常人所及。他热心工作,经年累月、日夜不休地忙于国事,确实值得我们钦佩。在他不眠不休的悉心照顾下,其他人均能乐享安息。我们应该承认他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气,面对强权贵族和图谋不轨的妇人及一再威胁他生命的阴谋,均无惧色,并能避开他们的攻击,最后歼灭他们。他时常甘冒生命危险而执行既定的政策。

他身体不太好,自从在普瓦图的沼泽害一场热病后就容易头痛,有时甚至持续数日方能停止。或许他的神经系统天生就很脆弱,不然就是先天已受损害。他的一个妹妹是低能儿,一个弟弟一度疯狂,而宫廷中谣传他曾数度爆发癫痫和病态的幻觉。他患过痔疮、脓肿和膀胱的疾病,与拿破仑的情形一样,他每次政治危机多多少少与小便不通有复杂的关系。为此,他曾经不止一次打算退休,而后因其意志,重新振作,继续奋斗。

当然,除非我们能看到他的全貌,了解包括以下所要提到的各种特点,否则很难得出公平的结论。他是宗教容忍政策的先驱,学识渊博,灵敏机智。他是音乐的行家、具有鉴赏力的艺术品收藏家、戏剧和诗歌的热爱者、文人骚客的益友及法国研究院(The French Academy)的创办者。但以历史的眼光来看,他的丰功伟绩在于解救法国,使其脱离西班牙统治。在此之前,法国由于宗教战争,几已沦为西班牙的附属国。他完成了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渴望而未能达成的目标。他破除哈布斯堡王朝环绕四周欲置法国于死地的包围。对于法国本身而言,他以独裁与君主专制政体的代价换取了法国的统一和富强,而独裁与君主专制在后来终于导致了大革命的爆发。若说一个政治家最主要的任务是为人民谋幸福与自由,黎塞留在这方面则离标准太远了。雷斯大主教——一个精明但不公正的判断人——指责他“建立最丑陋与危险的暴政,使整个国家沦为奴役”。黎塞留将会回答说,政治家必须考量本人及后代的自由和幸福,因此须先使国家富强,防止外力入侵和统治,为达到这个目的,政治家有正当理由牺牲这一代,以便其继承者获得安全。从这个观点,黎塞留的西班牙劲敌奥利瓦累斯称赞他为“基督教世界数千年来最能干的首相”,英国政治家和作家查斯特菲尔德公爵把他列为“当代最能干的政治家,置之其他时代可能也是如此”。

他从鲁西永胜利班师回朝,简直像一个活人的出葬行列一般。在罗讷河之上,他乘坐一艘御船自塔拉斯孔(Tarascon)航行到里昂。到了里昂,他停留直到辛马斯和图两人受审和处死。因为痔疮剧痛,他的身体越显虚弱,卧于抬轿之上,由其24名扈从扛护。该抬轿甚大,除能放下一具病人的卧床之外,尚可放置一张桌子、椅子,并容纳一位秘书,记录外交训令和军事命令等。死亡之旅共历6周,沿途民众引颈观看这位集宗教和政治大权于一身、不为人民所爱却令人敬畏的大人物。到巴黎后,被连人带病床移入他的宫内。他即向国王提出辞呈,但获慰留。路易亲自来到他病榻之旁看护他,喂他食物,担心他一旦去世后自己能否应付那种局面。黎塞留听告解的神父给他施了最后的圣礼,问他是否已饶恕了他的敌人。他回答,他一生从未曾有过敌人,除非是国家的公敌。他昏迷一日后,于1642年12月4日去世,享年57岁。国王下令以一周时间举行葬礼,人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瞻仰遗容。但在很多省区,人们点燃了庆祝的火烛,感谢这位“铁血主教”的逝世。

他推荐马扎然为首相的继任人,路易答应了。他留下了10册回忆录,记述国家大事俨如出于人君之笔。在晚年,他将一本《政治圣经》(Testament Politique)献给路易,“我死之后,可作为治理国家大事的参考”。虽说是老生常谈,但也不乏言简意赅、确切可行的行政箴言,文藻足以与当时任何名作媲美。他劝告国王要避免战争,因为陛下天生不适此道。“能够协调一打敌人,比摧毁一个敌人更有利、更光荣。”此外,法国不适合战争,法国人虎头蛇尾,一开始显得热忱勇敢,但在紧要关头缺乏耐性和冷静,最后“意兴索然,变得比妇女们更软弱”。人君应该像一个雄才大略的将领,必须具备英武勇猛的气质始能克服情感上的好恶。他不应予妇女有置喙政治事务的余地,因为妇女受制于情绪和欲望多于理智。女人拥有才智是不相称的,“我从未见过多才多艺的女人未受其知识所伤”。女人不能守密,而“机密则是政治家精神的灵魂”。“一个小心谨慎的政治家多闻寡言”,避免因失言而冒犯他人,除非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外,绝不说人之长短。路易应对“诸国,尤其是其本国的结构和历史,有广泛的认识”。黎塞留希望国王了解他的为人处世和政治措施。“伟大人物被授命掌管国家大事,就像那些罪犯送去服刑一般,唯一不同之处,即后者因罪须受刑罚,而前者则是因功。”

国王较黎塞留多活了约5个月,他短暂的仁政深获民心,人民欢声载道。他释放政治犯,准许在国外的流亡分子返国定居,并开放言论。他抱怨黎塞留未能让他随心所欲作为一番。他的母后较黎塞留早逝数月。他将她的遗体自科隆运回巴黎,以隆重葬礼安葬,而且在他即将去世时,一再地祷告,要求上帝和人民宽恕他对母后的无情。

他清楚自己逐日衰弱,但眼见他4岁大的儿子的俊美和活泼,也甚觉安慰。他开玩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答道:“路易十四。”“吾儿,未到时候,未到时候。”国王回答。

他吩咐朝中文武大臣尊崇王后为摄政,直到太子即位为止。左右告诉他死神降临时,他说:“啊!上帝,我现在死而无憾了。”他于1643年5月14日去世,享年41岁。塔拉曼特记道:“人民奔丧,如同参加结婚庆典一样欢愉。他们出现在王后面前,又像参加竞技一般。”经过令人望而生惧的黎塞留的苦心经营,“泱泱大国”和“伟大世纪”已现曙光,伟大的日子即将降临于法国国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