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恰·伊利亚德-神话密钥

时间:2023-12-02 14:39:02

米尔扦伊利亚德

著名人物的理想化传记往往将他们描述成近乎神的存在,而他们的传奇故事也成了神话。例如,第一次海湾战争甫一结束,被称作“暴风诺曼”的美军最高统帅施瓦茨科普夫(Norman Schwarzkopf, Jr.)的传记便纷纷问世,狂热吹捧他为世界上最聪明、最勇敢的战士;他是如此地高于他人,以至于几乎已不是凡人。

米尔恰·伊利亚德-神话密钥

研究这一现象的主要理论家是出生于罗马尼亚、生命中最后30年在美国度过的宗教史家米尔扦伊利亚德(1907—1986)。与布尔特曼和约纳斯不同,伊利亚德并非通过从象征的层面阐释神话来调和神话与科学的关系;他像泰勒一样从字面意义解读神话。他不像布尔特曼和约纳斯那样改动神话的功能;在他和泰勒看来,神话是对现象的一种解释,而且严格说来,是对其起源而非仅对其反复发生的状况的解释。他也不像布尔特曼和约纳斯那样试图将传统神话现代化;但是和泰勒不同,他也并非只是固守传统的、具有鲜明宗教色彩的神话,而是转向现代的、看似非宗教性的神话。不过,他不像布尔特曼和约纳斯那样力图调和这些神话与科学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诉诸于这些神话存在的事实,指出它们与科学的相容性:如果现代人——伊利亚德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们拥有科学——也拥有神话,那么,神话与科学就必然是相容的。

伊利亚德界定神话的标准是,如果一则故事将一项非凡的业绩归于其描述对象,以至将这个对象转变成了超人的形象,那么这则故事就是一个神话。神话描述在远古的、“神圣的”时代,神和近乎神的存在如何创造出一种至今留存的现象。这种现象可以是社会的,可以是自然的,如婚姻或下雨:

神话告诉我们一种现实是如何通过超自然存在的作为而产生的;这种现实可以是整个现实,即宇宙,也可以只是现实的一个部分——如一个岛屿、一种植物、人类的某种特殊行为、一种习俗。

(伊利亚德,《神话与现实》,第5—6页)

真正的神被认为创造了自然现象,而“文化英雄”则被认为创造了社会现象。神话中的功绩就是创造。

对伊利亚德来说,神话的功能并不止于解释。解释仅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而这个目的就是再生。聆听、阅读,特别是重演一则神话就是通过魔法的力量重新回到这则神话诞生的时代,回到这则神话所解释的现象起源的时代:

既然对宇宙起源神话的仪式性再现暗示着这一原始事件的再度发生,那么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这一神话表演的观众将在魔力的作用下被投射“到彼时”,到“世界的原初”;观众变成了宇宙起源的见证人。

(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第82页)

神话就像一张魔毯,但是它只向一个方向飞。通过将人带回到太古蛮荒时代,神话使人与诸神重聚,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与神是最接近的,正如《圣经》中“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创世记》3:8)所示。这一“重聚”扭转了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与诸神分离的状态,使人在精神上获得更生:

简言之,这里所包含的是一种向太初时代的回归,其疗治的目的是令生活重新开始,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再生。

(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第82页)

神话最终的报偿是经验性的:与神性相遇。没有任何其他神话理论比伊利亚德的更植根于宗教之中了。

显而易见,科学不能提供再生的功能。科学只有解释的功能。因此神话能起到科学起不到的作用。然而,伊利亚德认为神话留存下来的主要原因并非在于它具有独特的功能,而在于神话的这一功能不仅对原始人起作用,而且对现代人同样起作用。伊利亚德指出,现代人自以为他们是极端理性的、智慧的、非感情用事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一句话,是科学的;然而即使是他们也同样离不开神话:

现代人欣赏隐藏在戏剧中的神话,阅读隐藏在书本中的神话,关于现代人的神话可以写成厚厚一大卷书。被称作“梦工厂”的电影承袭和借用了无以数计的神话母题——英雄与怪物的搏斗、成人仪式的战斗和试炼、范式的人物和意象(童贞的处女、英雄、天堂的景象、地狱,如此等等)。即便一般的阅读也包含了神话的功能……因为通过阅读,现代人成功地实现了“对时间的逃避”,这类似于通过神话实现的“在时间中的浮现”。……阅读将他从个人的时间绵延中投射出来,融合进其他的节奏,让他生活在另一种“历史”中。

(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第205页)

戏剧、书籍与电影之所以和神话相像,是因为它们在日常的世界之外揭示了另一个、往往更早的世界的存在;这个世界中非凡的人物和事件与传统神话中所描述的那些人物和事件相似。而且,这些人物的行为对日常世界的现状作出了解释。最为重要的是,现代人沉浸在这些戏剧、书籍和电影中,以至想象自己回到了神话时代。布尔特曼和约纳斯提出现代人可以拥有神话,羞羞答答,欲言又止,而伊利亚德宣称现代人就是拥有神话,却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含糊。如果连无神论者也拥有神话,那么,神话就必然不像布尔特曼和约纳斯所称的那样,仅仅是可以为现代人所接受而已;它是不可避免的。它是泛人类的。泰勒和弗雷泽认为神话是世俗化过程的牺牲品,伊利亚德则提出,真正意义上的世俗化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宗教和与之相随的神话都留存了下来,只不过是“改头换面”了罢了。

对于好像远非讲述什么英雄业绩的阿多尼斯神话来说,伊利亚德的理论如何得到应用呢?和伊卡洛斯、法厄同等其他希腊神话中的反英雄一样,阿多尼斯也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而事实结果是,他和这些反英雄一样,无视这个世界的种种危险,由于自恋式的鲁莽而丧了命。

小约翰·F. 肯尼迪(John F. Kennedy, Jr, 1960—1999)就是一个现代的阿多尼斯;他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是女性无法抗拒的一个性象征。但是他作为一个飞行新手,在完全缺乏准备的情况下,不顾维纳斯式的警告,不安分地坚持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飞行,结果丧失了生命。他从天上栽下地面殒命的过程更使他与伊卡洛斯和法厄同等同起来。全世界对小肯尼迪的哀悼正是人们为一个出师未捷的英雄所发出的,而不是为了一个功成名就的英雄。

更切合伊利亚德理论的一个人物应该是无可争议的英雄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 1732—1799),他是所有美国人所尊崇的国父。他先是在独立战争中担任总司令,率领大陆军抵抗英军,并最终于1781年击败了敌人。随后他退出了公众生活,但后又回来主持制宪会议;由于他必不可少的支持,美国宪法才得以签署。1789年,他被(总统选举团)一致推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后又再一次全票连任,而且假如他愿意的话,还会再度连任。人们对他是如此敬畏,以致许多革命者担心他或他的支持者们会建立起一个君主专制政权,从而断送独立革命为之奋斗的共和目标。他却抵制住了这一诱惑,这就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尊敬。

在华盛顿在世和他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人对他的尊敬近于神化,形成了某种实质上的个人崇拜。不要说在他连任总统期间和之后,甚至在他任职之前也是如此:钱币上印着他的头像;不可计的绘画与雕塑描摹他的形象;数不清的歌曲与诗篇歌颂他的业绩;县镇以他的名字命名;每逢他的诞辰都会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盛大的欢迎。在伊利亚德看来,神话膜拜的是其故事主体在物质世界或社会中确立起来并留存至今的成就——以国父华盛顿的例子来说,这一成就就是美国自身。一位历史学家描述了华盛顿任职总统期间人们庆祝他诞辰的盛况,从中可见对他的“狂热崇拜”:

到了1791年,在华盛顿就任美国总统两年之后,为他的诞辰而举行的带有“君主”色彩和“偶像崇拜”意味的庆祝活动已经成为了一项举国的习俗。这一日普天同庆,哪怕再小的市镇都没有不举行舞会和欢宴的。……这是一个全国性的活动,只有7月4日国庆日在热烈与铺排程度上堪与相埒。对美国人来说,美国的诞生与华盛顿的诞辰都已经成为了应该纪念的里程碑。……华盛顿诞辰的纪念活动具有宗教仪式的性质。……华盛顿的生日真正成了一个神圣的日子:这是人们团结一致的一天,这是国家的神圣不可侵犯和在这一点上所体现出的人民的力量再次得到确认的一天。

(施瓦茨,《乔治·华盛顿》,第77—79页)

即使在华盛顿逝世很久之后,为他的诞辰所举行的庆祝活动其目的亦不仅是为了纪念他的功绩,更是为了重新赋予这些功绩和他本人以生命力(这一天直到今天依然是一个全国性的节日)。庆祝活动(即仪式)的一部分是再现他一生传奇(即神话)中的辉煌时刻。在美国,随处可见“乔治·华盛顿曾在此留宿”的标牌,它正表明了伊利亚德所提出的神话的终极功能:提供与神接触的机会。

当然,怀疑者会提出异议。一个人类英雄,无论他受到怎样的尊崇,可以和神相提并论吗?庆祝活动真的等同于膜拜吗?对于一个已故的英雄人物生平的纪念当真能使他死而复生吗?参加庆典的人们当真相信他们在现实中回到了历史的过去,而不认为这仅仅是自己的想象吗?既然社会科学解释了英雄持久的功绩,那么还有什么是需要留待神话来解释的呢?伊利亚德要为神话在科学的、现代的世界中赢得一席之地的努力颇具感染力,但他的观点真的是令人信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