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穰一(Joichi Ito):MIT媒体实验室主任
思必及物,无空洞之思。
——西蒙·派珀特(Seymour Papert),MIT终身教授,现代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者之一
我如何看待会思考的机器?这当然取决于它们思考的内容。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我也认为,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必将会给社会发展带来巨大的贡献。我期望未来的机器能够在处理涉及速度、精度、可靠性、可控性、大数据、计算、分布式网络,以及并行处理这些人类并不擅长的事务上有完美的表现。
一方面,在人工智能领域,我们正研发出行为表现越来越像人类的机器,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的教育体制却每况愈下,因为在这样的体制下,孩子们表现得越来越像计算机和机器人了。为推动社会飞速发展,我们需要可靠、可控,并且能承担繁重任务的物理计算单元。因而,为实现上述目标,数年来,我们已经把懒散、情绪化、复杂和自由的人转变成了食肉的机器人。幸运的是,尽管这样的尴尬很难完全消除,未来机械、数字的人工智能还是能帮我们减轻上述负担。
在机器人设计让我们越来越靠近“恐怖谷”(在恐怖谷中,机器人几乎可以表现出人类的品质,但并不完全相同)时,我们需要克服内心的恐慌和反感。电脑动画、僵尸甚至机械手也是如此。我们可以从两端接近恐怖谷。例如,如果你曾经为了让语音识别系统识别出你的声音而有意调整了自己的发音,那你就能理解,我们是如何让自己主动踏入恐怖谷的。
为何有人会对上文提及的发展感到反感呢?对此,有很多理论都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我认为这和人独有的“自我存在感”有关,这可能有一神论的根源。当西方的工人用大锤砸毁机器人时,日本的工人正在为机器人取名。2003年4月7日,阿童木作为日本机器人的代表,正式成为埼玉县的荣誉市民。如果说这些事例表明了什么的话,我想到的是,相比于西方有神论者,万物有灵论者在面对人工智能时表现得更加自然、从容。如果认为自然万物,包括人类、花草树木、石头、河流、房屋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有生命力的、都有自己的灵魂,那么我们可能就不会那么在意“神到底是否长得像人”“神是否像人一样思考”“我们是否是特殊的物种”等问题。
因而,在人工智能时代,也许本文开篇所提问题的最有意义的方面之一就是,它引出了“我们该如何理解人的意识”这一更大的问题。人类是一个复杂得超乎我们想象的宏大世界的一部分。也许就像有灵的树、石头、河流和房屋,甚至运行在计算机中的算法也只是这个复合生态系统里的另外一个部分。
人类已经进化出了自我意识,并且认为存在所谓的“自我”,但这其实只是使每个人类个体在进化图景里占有一席之地(因对比而凸显出)的幻象;也许人道也只是一个迷局,因为我们很有可能生活在一个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虚拟世界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该放弃对伦理和美好的追求;作为这复杂的互联系统中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培养责任感,而无须依赖“我是独特的”这个论据。当机器在这个系统里变得越来越重要的时候,我们人类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特殊了。也许这是件好事。
也许,我们如何看待会思考的机器并不重要,因为它们将学会思考,而且系统也将适应它们。许多复杂系统的输出响应是不可预测的,它们该如何就如何,自然而为。许多事情并不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发展,比如,人类迄今还不能准确地预报气候的变化。
上述观点也许听起来有点像失败主义者的论调,但实际上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坚信系统是有适应力和韧性的,无论面对什么,系统依然是追求美好、幸福快乐的系统。我们希望人类能占有一席之地。我猜我们一定会的。
可现实是,我们还没有制造出非常了不起的机器人,即便我们擅长做一些不可思议的、复杂的、随机的和有创造性的事情。这表明,如果我们把类似的任务交给机器人,也许只是在浪费时间。从理论上看,我们的教育体系会变得越来越完善,我们的潜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而不是试图将我们塑造成二流的机器。人类,尽管并不需要有当前的意识形态和线性哲学伴随左右,仍非常擅长将混乱和复杂的事物转化为艺术、文化和意义表象。如果我们聚焦于每个个体最擅长的事情,那么人类和机器将发展出一种阴阳互补的关系,具体表现为:一方面,我们需要这位办事得力且高效的忠实朋友;另一方面,它们依赖我们这些混乱、懒散、感性和有创造性的身体和大脑。
许多人认为,我们并没有走向混沌,而是变得复杂了。当互联网将世界连接为一体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看似不可控的网络,而其实质只是人类生物系统网络的一个无限复杂化的表现罢了。当我们自认为思考缓慢时,我们的微生物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也许正悄悄改变我们的驱动力、欲望和行为。因而我们很难说到底是谁在主导存在—是我们自己还是机器。但或许,认同我们周围一切的存在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灵且美,是对我们人类更加有益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