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狗窝”里的柏拉图批判者

时间:2023-11-26 05:39:04

在上文中,我提到的关于用餐礼仪的争论实际上只是一个更大矛盾的预兆。在之后的几百年,这个小冲突对人们的思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而引发了哲学史上著名的唯名论与唯实论的矛盾,其中一个重要分歧点就是对“共相”这个概念的看法。所谓共相,就是指善恶、动植物、人等普遍的概念。在极端唯名论者看来,共相只不过是一些名称和词语,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事物。法国作家法郎士曾经说过:“思维是何物?我们只能用词语来进行思考,感性的词语让我们重新认识大自然,这才是真正的思维。而那些形而上学者运用的玄之又玄的理论体系,只不过是经过伪装的狗叫声而已。”

相对应地,唯实论者们认为,共相不仅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比所有事物出现得都早。已知最早的唯实论者就是古希腊学者柏拉图,现在,绝大多数人认为唯名论是一种怀疑思潮,它对“抽象是具体存在”这样的事实持否定态度,算是以教条为基础的哲学怀疑论。唯名论认为,客观现实的事物一定是感官系统所能感受到的,而事物的个别性与抽象观念相对立。与之相反的是,正统的唯实论者将一切普遍的、抽象的事物当成了实际存在的东西,并认为共相和事物的概念先于事物本身出现。

生活在“狗窝”里的柏拉图批判者

我们现在争论的共相问题并不是新出现的概念,而是有着极为古老的根源。柏拉图就曾讽刺与他同时代的犬儒学派和麦家拉学派的诸学者为“精神贫穷者”,还说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这两个学派的理念与柏拉图的理念是相互对立的,犬儒学派的创始人是安提西尼,他曾经是苏格拉底的得意弟子,并且和同是苏格拉底弟子的著名历史学家色诺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他却公开反对柏拉图对于理想世界的理论,甚至专门写了一部攻击柏拉图的小册子,还故意把柏拉图的名字写错,并和阴茎联系在一起,以此来侮辱他的人格。

回归本性是犬儒学派的根本宗旨,安提西尼对本能欲望非常感兴趣,也非常重视感官系统对于生活的作用。安提西尼虽然出身于贵族,但并非纯正的贵族血统,这是他痛恨传统理念的根源。因此,他经常在雅典城门外举行露天教学活动,并耗尽毕生心血,鼓励穷人和无产者加入犬儒学派,而这类人群本身就对传统价值观有一种骨子里的抵触。

继安提西尼之后,犬儒学派的第二个代表人物就是第欧根尼,他称自己是一种犬类,并把名贵的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犬的形状来装饰房屋。尽管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也对人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但这丝毫不能阻挡他对于同时代人的价值观的嘲讽。他嘲笑那些看到舞台剧上吃人肉饼或者看到剧中俄狄浦斯和自己的母亲成亲而感到恐惧的人们,认为吃人肉是完全正常的现象,因为人肉和别的肉并没有丝毫不同;而俄狄浦斯的乱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人们饲养的家禽也经常会做同样的事情。

与犬儒学派同时代的麦家拉学派对雅典人来说是个失败的学派,该学派在刚开始门徒众多,曾经占据了拜占庭与希伯来的大部分地区。遗憾的是,麦家拉学派在步入巅峰之后遭遇了一次巨大衰败,其内部爆发了巨大的争论与分歧,一时之间,该学派被分裂成无数个小派,并从此元气大伤,以致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也注定了该学派永远无法与雅典人抗衡。在雅典人的词汇中,“麦家拉式戏谑”就表示那些外表睿智、内心粗俗的农夫。麦家拉学派同犬儒学派一样,都是坚定的唯名论拥护者,与柏拉图的唯实论正好相反。

麦家拉学派的重要领袖是斯蒂朋,据说他刚来到雅典时,看到古希腊著名雕塑家菲狄亚斯正在雕刻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位虔诚的麦家拉学派领袖看了一会儿说:“这个人雕刻的是他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宙斯的女儿。”其实,这句玩笑话恰恰说明了该学派思维的核心,因为在麦家拉学者的眼中,普遍性的概念既不是真实存在的,也不具备客观性,也就是说,当我们普遍地谈论人时,其实并没有指代任何人,因为这里的“人”没有具体到任何实际存在的人。斯蒂朋认为,依靠一件事物根本不可能推断另一种事物的性质。

如果我们对这种思想追本溯源,就不得不提到生活在苏格拉底时代的著名辩论家安蒂芬,安蒂芬说过一句名言:“当一个人可以感觉到一个棍状物体时,他既无法用眼睛看见,也不可能用心灵的力量获取。”该理论是对共相,即普遍概念的直接否定,这种理念直接撼动了柏拉图思想的根基。柏拉图对观念的重视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他认为,实际的和客观的只不过是观念的一个表象,即反映。而犬儒学派与麦家拉学派则从实际出发,把重点放在了研究具体的事物上,并认为一般概念只能称为概念,根本不是实体的。

希腊学者龚帕兹认为,造成两种学说对立的原因就是属性和描述的分歧。例如,当我们谈到“热”这个词时,“热”指代的其实就是热的东西,而“热”却是这些东西的一个一般属性。我们区分属性和描述靠的是知觉,所以才能从这些具体存在的事物中抽象出概念的东西。以概念“温度”为例,我们可以说,我们能马上感知到它,因为任何存在的物体都是有温度的。但是,对于“能量”这个高级的例子,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无法在这个世界中找到这个概念所对应的具体事物。所以,“能量”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就成了一个分歧点。在博学多才的唯名论者看来,能量显然就是一个名称,是一个内容可以随时变化的概念,我们平时提到“能量”时,虽然会暂时把它当作某种现实存在的东西,但实际上,它根本无法被感知到。

其实,一般概念的出现是人们认知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现实世界的具体事物也必然会经历抽象提取,形成某种程度的观念。因为在现实世界,抽象的词汇并不是被人制造出来,经过实体化以后再被放到超验世界中的,而是正好相反。例如,原始人的感光系统非常强烈,甚至可以将记忆中的事物提高到幻觉的程度。因此,当一个原始人的脑海中出现死去父亲的记忆时,他就会感觉到父亲就在身边对自己谆谆教导,原始人对此深信不疑,并认为是父亲的灵魂出现了。

实际上,这只是一种幻觉,是他们本身感官系统过于强大,误把心理产生的事物当成了现实存在的事物。鲍威尔说过:“原始人最容易将主观与客观搞乱,这是他们认知不足而感官系统过于强大造成的。”学者斯宾塞也通过观察得出结论:“对一个认知水平不足的人来说,他在幻觉中见到的景象和他在现实中见到的景象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对生活在非洲的黑人做过一些详细的调查,发现这些原始人之所以会迷信鬼神,并不是因为他们获取某种解释的需要,而是因为他们内心的唯实论意向和感官系统所具有的独立性。所以,原始人认为神是现实存在的,而思维也可以与行动取得相同的效果。

同样,基于这些原始思想而衍生出来的词汇也具备某种现实性,我们之所以不理解原始人的迷信,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已经在文明的进程中学会了抽象思维。即便如此,我们人类仍然会在某些情况下分不清幻觉和现实。因此,作为合格的心理分析医生,我们就必须时刻关注病人的思维情况,并时常提醒他们怎样区分思维与行动。因为有很多病人只知道思考而不知道行动,而另有一些病人在做出行为之前不做任何思考。

至此,我们知道了心理活动是怎样被现实化的,也知道了幻觉的表现,某些神秘主义者还会想方设法地构建人的内倾,努力将象征现实化,以此来与外倾做斗争。著名学者博格就写过一段摩拉王为他举行仪式的文字来说明这个理论:

我们交谈完后,摩拉王让我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时的我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他迅速将我的眼睛蒙上,让我把所有的精神能量注到心中,同时尽力在心中想象他的高大形象。我按照他的描述照做了。此时,我的心灵之窗仿佛被瞬间打开。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倒扣的碗一样的东西,只要这个碗正过来,我的内心就会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我对摩拉王说:“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还有你。”

这种将名称与心理现实化的理论一直存在于人们的精神之中,并在一段时间内被当成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抽象物才渐渐地脱离了实际。而在柏拉图时代,人们对于一般概念所具有的现实性信仰依然深信不疑,而一批思想先进的哲学家则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破解人们这种错误认知的方法,直到犬儒派和麦家拉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