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接受力”
莎士比亚对于历史的理解并没有什么新意。在他为戏剧作品收集整理的材料之上,莎士比亚并未强加任何的意识形态或哲学理念。相反,他只是从各种各样的材料中——时人对于《圣经》的解释、布道词、编年史、歌谣小曲、大众戏剧和传统以及各种史料中汇集的智慧之语——撷取出往往是相互矛盾的观念;并使之成为一种格外生动和令人激动的戏剧作品。莎士比亚以这样的方式使他的作品能够经得起各种不同的分析,能够提供各种不同的解读可能。相互冲突的观念在莎士比亚的想象力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和发挥,英国诗人济慈(Keats)将这样的才能形容为莎士比亚具有的“反面接受力”。
莎士比亚包容一切的智识是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人所共有的特点。当时编撰警句格言的人并不在意他们从古代贤人那里获取的观点、看法是否相互冲突,是否能够提供给我们一个可行的生活规范。如果这些格言彼此之间相互矛盾,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学校的学生被要求将普遍性的格言运用到具体的情景中去,通过具体的例子来看这些格言是否真实有效,从而使枯燥的格言变得生动有趣。他们并不被要求选定前提,然后在此基础之上建立哲学体系;他们需要考虑的是蕴含在这些格言和道理中的意义。今天熟悉逻辑形式的学生会将这种汇集式的思维方式称为“模糊逻辑”。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的色彩:它真正表明的是任何定义都具有多变性,任何一个定义内涵的周围都有一个模糊区域,就好像蛋黄周围的蛋清一样。现代逻辑相信“一切定义的形式都是否定”;可是在莎士比亚那里,概念就像人的生命一样具有活力,它能生长、变化、繁殖和消亡。数学的最新发展否定了绝对的确定性,这使今天的逻辑学家感到震惊不已,他们变得谦虚起来,并慢慢开始学习使用“近似的一致性”这样的概念了。其实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们,如皮埃尔·德·拉勒米,甚至是培根(Bacon)和蒙田都已经在提醒人们注意我们头脑中的观念本身具有的多变性与不确定性,提醒我们不要为了发展体系的需要将思维置于一个机械的模式之中。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是现代哲学中体现这种反绝对确定性的代表作品。
对于不是学逻辑学的人来说,莎士比亚思想的多变性和丰富性有着更为显而易见的价值。莎士比亚的时代也许在逻辑学史上不值一提,但其思想的创造性在历史上却是不可比拟的:在它那充满各种冲突和疑惑的混乱状态中诞生了所有的现代科学。莎士比亚用一种思想的舞蹈将相互不协调的观念融合到一个赫拉克利特式的有机整体之中,正是这样的思维模式使多元化倾向和宽容精神成为可能,并在经历一段痛苦的磨合期后成为英国政治思想和政治体制的特点。正是对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的反抗才催生了社会的共识和妥协的艺术。像蒙田一样,莎士比亚了解人类理性本身并不完美。在人们还没有给“理性化”命名之前,他已明了其运作机制。有些评论家试图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找到表现他政治思想的纲领性言辞,他们最终在《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中尤利西斯的台词里找到了:
“阶级不明,最低级的人也公然放肆横行。各层的天,星辰,地球都有条不紊地谨守阶级,顺序,地位……”
(第一幕,第三场,83-6行)
其实任何一个莎士比亚的观众都不会相信戏剧中所有的辩论最终要达到一个像一篇小孩子的命题作文“如果阶级动摇,一切事业都将崩溃”一样的结论。相反,正如我们在前面简单讨论的莎士比亚的第一部历史系列剧一样,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充满了各种力量的对抗和冲突,莎士比亚的思考方式不是僵化教条式的,而是赫拉克利特式的,充满了变化和发展;在莎士比亚的思想舞蹈中不仅是舞者在舞蹈,舞蹈本身也在变动和发展:
“舞蹈使女士光彩四射,
此时也播撒了开启世界的种子。
火,空气,土地和水——相互和谐,
因为爱——自然界伟大的君王——给予了劝导
使它们不再相互无序地争斗。
在舞蹈中它们严格地遵循着韵律
就如它们的运动将维持着整个世界。
从何时起,它们仍然在旋转舞蹈,
并且不断变化,彼此相互换位:
然而它们既不混乱也不夹杂,
每一个元素都保持着自己的固定空间
由着舞蹈的指挥,转动或跟随:
爱创造了如此的奇迹,
因为舞蹈是爱情最适合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