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为什么说雅各宾派暴政是必然的和正义的?

时间:2023-11-30 12:59:04

在第79讲的结尾处,我给大家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黑格尔说雅各宾派的暴政“是纯粹的恐怖统治,但这种恐怖统治却是必然的和正义的……”?

黑格尔为什么说雅各宾派暴政是必然的和正义的?

学友小松给出了非常棒的回答,他说:“首先,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走到自身的反面,内因是根本原因。革命的本性都是对秩序的仇恨以及对破坏的痴迷,希望与野心并存,贪婪和恐惧齐飞。雅各宾派的恐怖,正是革命与生俱来的本性自我发展的结果。其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法国大革命的结果是失败的、血腥的,但是它的影响却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激发了更多的人去追求自由的心,这个激励、影响的作用,正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世界精神的需要。综上所述,法国大革命是自由观念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而革命本身走到其反面,是革命这种追求自由的方式的必然结果。”

这个分析非常精彩,抓住了黑格尔历史哲学和辩证法的精髓,而且表述准确,富于文采。我想在学理上稍微做些补充说明。

让我们先来复习一下第79讲的内容。黑格尔区分了“现实的”与“存在的”这对概念:凡是现实的都是存在的,但并不是所有存在的都是现实的,因为“现实”这个词是与合理性和必然性相联系的,而有些“恶的存在”并不是必然的。但是,说到这里,我要再问一句:是不是所有“恶的存在”都不是必然的?

请允许我再强调一次,对于黑格尔来说,有些“恶的存在”不是必然的,但不是所有“恶的存在”都不是必然的,因为有些“恶的存在”是现实的,是必然的。例如,雅各宾派暴政就是恶的存在,因为它“是纯粹的恐怖统治”,恐怖统治当然是恶的,但是为什么说它是“必然的”和“正义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只要这个“恶的存在”属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某一环节,比方说,它是正题、反题与合题中的反题,那么它就具有必然性。

黑格尔有个著名的观点认为“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的表现形式”。请注意,千万不要忽视“表现形式”这四个字,黑格尔并不是在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恶,而是自由的观念的自我展开,但是在这个展开的过程中,正题却必然会倒向反题,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说,恶是历史发展动力的“表现形式”。

那么另一方面,正像小松所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虽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自由和强制的反复争夺,但按照黑格尔历史决定论的思路,最后获胜的还是光明和自由。

说到这里,我想再举一个例子。有一位哲学家叫费希特,他比黑格尔年长八岁,和谢林、黑格尔一道都是后康德时代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费希特曾经这样批评他的时代,他说这是一个“罪恶实现其自身的时代”。我想请大家仔细体会这句话。如果费希特说这是一个罪恶的时代,那么他就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道德控诉,当他说这是“罪恶实现自身的时代”,他就是一个哲学家,而且还是一个有着辩证思维的哲学家。因为这里多出了“实现”二字,多了这两个字,费希特就不仅是在谴责“罪恶”的现象,而且还把“罪恶”当成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必要环节,并且赋予了世界历史以某种能动性,进而他把“罪恶”当成了历史发展动力的表现形式。换句话说,费希特把整个历史当成正题、反题与合题的辩证发展过程,当它处于反题也就是罪恶的时代时,它也仍在发展,而且必须要充分地实现和完成这个反题(罪恶),只有这样才能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迎来转向“合题”的时机,这就好像果子只有熟透了才能从枝头落下。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虽然是恶的存在,但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它是必然的。

现在我们来讨论黑格尔为什么把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称为“正义的”。如果说“必然的”还是一个比较客观的描述,那么在我们普通人的语感里,“正义的”无疑是一个正面的、积极的道德评价。但是黑格尔显然不是在歌颂雅各宾暴政,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至少在这个命题当中,黑格尔对正义一词做了非道德化的处理,也就是把它当成一个客观的描述。在这个语境下面,“正义的”应该与“合理的”是相近的意思。

接下来,我要说一些没有经过严谨地学术论证的内容,这只是我在学术上的一些个人推断。我认为马克思对正义概念的使用直接受到了黑格尔的影响,因为马克思曾经说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正义的”。这个说法初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我们知道马克思曾经非常严厉地批判过资本主义制度,那么他到底在什么意义上主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正义的呢?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首先,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正义的”,与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道德的”,这是两个不同的判断。马克思从未说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道德的,但他的确说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正义的。他和黑格尔一样,都对正义这个概念做了去道德化的处理。

其次,马克思不认为存在抽象的、普遍的“自然正义”,只存在具体的、特殊的正义。也就是说,正义与否是跟特定制度、特定历史阶段相关的判断。这个区分非常类似于自然法与实证法的区分,如果只有实证法而无自然法,那么就只有合法性(legality)而无正当性(legitimacy)。同样的道理,在马克思看来,只要一种分配方式是符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经济秩序的,那么按照资本主义的内部标准,它就是正义的。这是一个初看起来非常荒谬的结论,按照资本主义的标准资本主义是正义的,这就好比在说按照我的标准我是最棒的。很显然,这会进一步导致价值相对主义的难题。马克思不会没有意识到这个难题,所以当他仍然坚持说资本主义是正义的之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此时正义这个概念已经失去了道德评价的功能,它更接近于“合理的”、“合法的”这些表述。我们可以说正义这个概念对马克思来说是描述性的,而非规范性的。

第三,我认为,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逻辑出发,任何历史阶段都有一定的合理性,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同样有其合理性,特别是在资本主义往成熟期发展的过程中更是如此。所以从实证法的角度而非自然法的角度把资本主义描述为正义的,这是符合马克思的内在逻辑的。就好像把雅各宾派暴政描绘为正义的,这也是符合黑格尔哲学的内在逻辑的。

最后,我认为,马克思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么使用正义概念会造成理解上的混乱,所以他很少使用正义这个概念。有意思的是,黑格尔也很少使用正义概念,有人检索过20卷本的《黑格尔著作集》,结果发现,黑格尔只提到过133次“正义”(Gerechtigkeit)概念,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比例。我认为这个现象表明,对黑格尔和马克思来说,正义不是一个称手的概念工具。关于这个问题的内在理由我在前面已经说了,还有一个可能的外在理由是,当时有很多学者和作家在不同意义上使用正义这个概念,黑格尔和马克思都不想再使用这张被用旧了的,沾满了口水、灰尘和细菌的钞票,这有点像我不太愿意用初心这个词一样。马克思更愿意直接用剩余价值、异化来描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或者用盗窃、抢劫这样的日常用语来谴责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只要当他偶然地使用正义一词时,就会出现资本主义是正义的这种在今天看来很奇怪的表述。

总结一下,黑格尔之所以主张雅各宾暴政是必然的与正义的,与他的历史哲学和辩证逻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特别是当他在使用“正义”的时候,他是在非道德化的意义上使用,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等同于“合理的”、“现实的”这样的表述。

这个答疑内容比较抽象和哲学,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希望各位能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