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现象分解成元素(在此是把细胞分解成细胞器和分子),是经由归纳法而达成的融通。重新组合元素,则是经由综合法达成的融通,尤其是再利用由归纳法获得的知识来预测自然界当初是如何构成的。这两个步骤组成的程序,是自然科学家做研究时一般采用的运作方法:由上而下用分析法跨越两三个组织层次,之后再由下而上用综合法跨越相同的层次。
以我自己研究中的一个普通例子来看,就可以简单说明这种运作程序。相隔一段距离的蚂蚁,会互相通告彼此的危急状况。当一只工蚁受到攻击,被压在地上或受到威胁时,离它几英寸远的同窝蚂蚁会感受到她的危机(我用“她”是因为所有的工蚁都是雌性的)而匆匆跑过去帮忙。这种紧急的求救信号可借由视线沟通,但是很少见,因为这类冲突经常在暗处发生,而且许多种蚂蚁都是盲目的。求救信号也可以经由声音传递;受攻击的工蚁会用腰部摩擦身体尾部,制造出尖锐的声音,或者上下反复摇摆身体来击地发声。不过,只有某些种类的蚂蚁会发出声音传递信号,而且只在特殊的情况下才采用。
1950年代,刚成为昆虫学家的我得知这些事实后,就猜想工蚁发出的紧急信号可能是化学性的。当时的研究人员把这种化学传信物质称为“化学释放物”(chemical releaser),也就是今日的费洛蒙(pheromone,亦称信息素)。为了测试自己的想法,我收集了红收获蚁(red harvest ant)和其他一些我对其有深入了解的蚁种。随后,我把这些蚂蚁放在一个人工蚁巢中,就好像儿童在建立蚂蚁窝那样,再利用立体显微镜和制造手表用的镊子,解剖刚受到迫害而死亡的工蚁,从中取出可能含有紧急求救信号的费洛蒙的器官。我拿一根细棒,利用棒尖把这些肉眼勉强能见的白色小块组织一个一个压碎,然后把棒尖伸入休息的蚂蚁群中。采用这种方法,我获知至少有两种腺体能够产生功效。其中一种位于工蚁下颚基部,另一种则在肛门附近。这些腺体所释放的物质会使蚂蚁像充电般绕着棒尖团团旋转,只有偶尔会暂停下来检查并扑咬压碎的组织。
我确实找到了费洛蒙的来源,但它们又是什么样的物质呢?我接着求助于化学家雷尼尔(Fred Regnier)。雷尼尔和我年纪相仿,刚开始专业生涯。他能够分析极小的有机样本,而对于推动蚂蚁沟通方式的研究而言,他这项专门技术是当时最需要的。雷尼尔利用当时最新的科技,包括气体色层分析法和质谱仪,确认出其中产生效用的物质是由简单的烷烃(alkane)和萜类化合物(terpenoid)混合而成。他接着在实验室内合成了高纯度的相同化合物,并把少量样品放入蚁群中,我们观察蚂蚁的反应和我在初步实验中观察到的相同。因此,雷尼尔辨认出的腺体化合物,的确就是传递紧急信号的费洛蒙。
这个发现是了解更广泛、更基本的费洛蒙效应的第一步。我接着请一位年轻的数学家伯塞特(William Bossert)帮忙。(我们那时候都很年轻;年轻的科学家有最好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有最多的时间。)这个问题的新奇感以及我所提供的微薄薪水吸引了伯塞特,他同意为费洛蒙的扩散过程建立物理模型。我们知道化学物质会由腺体的开口处蒸散出来,所以靠近开口处的分子密度,足以让蚂蚁直接闻到。产生这个现象的三维空间范围称为“活化空间”(active space)。活化空间的大小形状,可以通过已知分子的物理性质来加以预测,而且可以通过分子云从扩散到引起蚂蚁警觉所需的时间来加以验证。我们同时采用模型和实验来测量分子扩散的速度,以及蚂蚁对分子的敏感度,并由此合理地肯定了工蚁会散发费洛蒙来达成沟通的目的。
我们采取的分析步骤,正是科学研究中普遍使用的方法。这些步骤的依据,是几世代的早期科学家融通了各学科后所建立起来的学识。为了解答蚂蚁紧急传信的问题,我们采用归纳法,把生物体这个特殊的组织层次,化简为更一般的分子层次。我们尝试使用物理学和化学来解释生物现象。很幸运,这次我们成功了。
采用相同方法进行的费洛蒙研究,在之后数十年中继续带来成效。分别独立作业的许多生物学家共同指出,蚂蚁采用许多类似于紧急传信的化学系统来组织群体。我们发现,蚂蚁的身体是由腺体构成的行动电池,充满了带有信号的化合物。当蚂蚁发出单一或一组含有不同成分的费洛蒙时,实际上是在告知其他蚂蚁:有危险,快过来;有危险,快散开;有食物,跟我来;有一个较好的筑巢场所,跟我走;我是和你同窝的蚂蚁,不是外来者;我是幼蚁。蚂蚁能发出的信号有10到20种不等,其中差异是根据蚂蚁的地位(例如兵蚁或次要的工蚁)和种类而定。这些味觉和嗅觉上的密码无所不在又极具威力,当它们一并发挥作用时,可以将整个蚁群结合成单一的运作单位。因此,每个蚁群可以视为一个超生物体(superorganism),也就是一群传统的生物体聚集在一起,并如单一的大型生物体一样地行动。这样的群体有如原始的信号网,大致上和神经网络雷同,扩大来看更好比百头海怪。只要碰触其中一只蚂蚁、碰触网络内的一条线,影响就会向外散发开来,波及群体所共有的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