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的暮景残年(1667—1674)

时间:2023-10-24 02:49:03关键词:弥尔顿

弥尔顿进入70岁时,除了盲目外,他仍保持身体健康,及使他在历经种种宗教与政治冲突时屹立不倒的傲骨。奥布里说他是“很瘦的人……中等身材……具有潇洒和架构平衡的身体……肤色特别明净……身体健康,不患各种恶疾,很少服药。只有接近逝世那段时期,才为痛风症所苦”。其头发中分,卷曲地落到肩膀上。他的眼睛看不出目盲。他的步伐仍然矫健、坚定有力。出门必定服装整齐、佩带宝剑,因为他深以其剑术高明自傲。他由于太过自信,变得严肃而缺少幽默,但在谈话中如果不是意见与之相左,他都是谈笑风生的人。他并非典型的清教徒:他具有清教徒对原罪、地狱、拣选及《圣经》无误的观念;他喜欢美感,爱听音乐,写作戏剧,并想拥有多位妻子;在其不知幽默的严肃态度中,仍可见对伊丽莎白时代热情的某种模仿。他很自大,甚至屡次表现其自我主义不常见的极端程度。像伍德所说的,他不是“不知自己才能的人”。约翰逊则说“少见有人写了这样多的书,赞许他人之处却那样的少”。或许天才需要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傲自恃,坚决地对抗广大群众。对弥尔顿,我们最难接受的是他怨毒的本性及他过火地辱骂异己者。他认为我们固该为我们的敌人祈祷,但我们也应“公开诅咒上帝和教会的敌人,犹如诅咒假的同道和诅咒犯有反抗上帝,甚至侵犯我们的严重大罪的人”。这种热辣辣的感情另一方面就是先知抨击其时代的勇气。不被复辟暴动吓阻,他仍敢攻击查理二世的“宫中奸情”、宫里的“贪欲和暴力”行动、“妓女的卖笑”和“放纵的舞剧及午夜的舞会”。

仿佛对黑暗时代投掷最后的抗议一般,1670年9月20日,他印行了两部无情的著作:《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和《力士参孙》。1665年,艾伍德在读了其较早的史诗后,向弥尔顿挑战:“你已说了很多失乐园,现在怎么又说找到了乐园呢?”弥尔顿也深知这点矛盾,但他不知怎样从历史中重新找到乐园。即使基督之死也未清除人类的罪行、贪欲和战争。但他认为从基督抵抗撒旦的诱惑中,可见上帝答应人类有一天可以去除心中的魔鬼,并使人类可以生活在基督的统治和人间的正义下。

因而在《复乐园》的4巨册中,弥尔顿并没有把耶稣一生的重点放在十字架上,而是放在抵御原野中的诱惑上。撒旦答应给基督“美少年……比盖尼米德还要潇洒英俊”,然后又答应给他“美貌女郎……和河泉女神……及看守金苹果园的诸仙女”,然后是财富——但耶稣不为所动。撒旦把精疲力竭、无子及失去众望的提比略皇帝统治下的罗马帝国,展示在耶稣眼前。基督是不是想要撒旦帮他发动革命,成为世界的皇帝呢?由于这也吸引不了耶稣,撒旦便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雅典展示给他。难道他不想参与而成为哲学家吗?撒旦和耶稣比较希腊与希伯来文学的优劣,进行一场奇异的辩论。基督主张犹太先知和诗人远比希腊人优越得多:

希腊的艺术传自我们,

弥尔顿的暮景残年(1667—1674)

我要模仿……

经过两“册”的辩论后,撒旦终于承认失败,狼狈而逃,一群天使围在胜利的基督身旁齐唱:

……如今你终于替被排挤的亚当

报了仇,击退了

诱惑,再得失去的乐园……

弥尔顿并未以庄严洪亮的长篇史诗来述说这则故事,而是尽量使用写诗的特长和辩论的偏好,不时展示其地理和历史的广博知识。他并未将故事延长至耶稣上十字架,或许他并不同意基督之死才使乐园重开的见解。他认为只有通过德行和自制才能获得幸福。他永远不会了解为何英国人不曾看重这部重述《福音》的著作,他认为后期的史诗除了篇幅较短外,并不逊于早期的史诗。听说大家喜爱《失乐园》甚于《复乐园》,他觉得不能忍受。

最后,弥尔顿的光芒又显现于《力士参孙》一剧中。以史诗对抗荷马、维吉尔和但丁后,现在他又采纳希腊悲剧的各种限制写成一部戏剧,对抗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在序言中,他请读者注意该剧完全遵守古典派剧作统合论,并避免“诗人将笑料与悲剧的悲伤和严肃混合在一起的错误,或引介无聊和粗俗的人物的错”。这里,弥尔顿反对伊丽莎白时代的作风,改采希腊人的风格,其作品与其古典范例相比相差也非甚远。参孙的力量寓于被黛利拉(Delilah)剪掉的头发中,其双目在被非利士(Philistine)人俘获时被挖出。这不但是模仿失明的俄狄浦斯,而且他就是弥尔顿的化身,生活在仇恨及不见天日的世界:

四周都是敌人而我目盲,哦,这比枷锁、

地牢,或赤贫,或衰落的年代更糟!

上帝的佳作、光线,在我身上完全灭绝,

而他的各种乐事

已全取消,虽则那多少可以安慰我的悲伤……

哦!黑暗,黑暗,黑暗,在正午的炽热光芒中,

无可恢复的黑暗,完全不见天日,

没有重见白天的希望。

事实上,全剧显然可以解释为前后一贯的寓言故事:弥尔顿就是参孙,为逆境所苦。被击败的犹太人就是上帝的选民,是被复辟击碎的那些清教徒。胜利的非利士人代表获胜的异教保皇派,而他们圣庙的崩毁几乎就是使“偶像崇拜”的斯图亚特王朝诸王去位的“光荣革命”(the Glorious Revolution)的预言。黛利拉就是反叛的玛丽·鲍威尔,而另有合唱重述弥尔顿关于离婚之论点。弥尔顿几乎就是通过参孙代言来消除他自己的愤怒,参孙接受其面临的噩运:

不管是光荣的人或是耻辱的人,

不久我会与长眠的他们在一起。

1674年7月,弥尔顿自觉濒死。为了我们不知的理由,他不曾写下遗嘱。反之,他仅给其兄弟克里斯托弗口述——仅用口说——的遗嘱,克里斯托弗其后转述如下:

兄弟,我前妻之父鲍威尔先生应给我的那部分,我遗留给我与她所生的那群不孝的女儿。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得到。我的遗嘱是她们除了前述部分及我已经为她们做的安排外,不能再取得我其他的财产,她们对我太不尽人子之职了。至于我的其他财产,尽留给我的爱妻伊丽莎白处理。

这个口述遗嘱已多次说给其妻和其他人听。

他勇敢地为生命奋斗,但其痛风症日增其苦,手脚俱废。1674年11月8日,高热耗尽了他的精力,当天晚上即告逝世。他在世共65年11个月。葬于克里伯门(Cripplegate)教区圣吉里斯教堂墓地,靠近其父墓旁。

直到1677年,英国法律才承认口述遗嘱的效力,其执行应受法院的严密监督。他的女儿攻击弥尔顿的遗嘱无效。法院也驳斥其效力,判决2/3的财产归其妻,1/3(300镑)归其女。鲍威尔先生“遗留的部分”则永远未支付。

虽然我们知道弥尔顿的事比莎士比亚的多很多,而且他有很多事值得一提,但我们所知仍然有限,难以盖棺定论——假如对任何人都可以论定的话。我们不知道其女儿惹其怨恨的理由,也不知她们怎样对待其老年的第三任妻子。我们只是觉得他未能赢得她们的敬爱是一桩憾事。我们并未完全了解,为何他在为“无照印刷”滔滔作辩后,又担任克伦威尔的印刷检查者。在争辩中他的滥事谩骂多半可以归因于时代作风和模式。我们可以原谅他的虚荣和自大,因为天才得不到世界太多喝彩的支援,只有借此作为凭赖。我们赞许他是一位诗人和英国最伟大的散文家,但无须因此而喜欢他。

那些打算从头到尾读毕《失乐园》的人,意外地发现该诗常常达到想象及述作高潮,因而我们会宽恕其中索然无味的辩论、科学或地理的记述,当作介于许多异常高潮间的喘息。因为期望感情奔放的诗歌一直持续不断,简直是不可能的荒谬事。在短诗中可以这样做。在弥尔顿的散文中,也有几段文章,特别是《司法者》,在世界世俗文学的领域内,几乎找不出比它们更有力、更华丽、更深刻、更有音乐感的作品了。

其同时代的人只会嫉妒他。在其党徒得势时,他是写散文的战士。大家忘了弥尔顿早期的诗词。他在复辟时代印行大量的诗篇,那个时代蔑视他那类人,仅勉强让他活下来。路易十四命其驻伦敦大使列举英国现存的最佳作者时,该大使的答复是,除了弥尔顿外毫无值得引介的作者,不幸弥尔顿却袒护已死或还活着的将被绞死的弑君者。纵使在那个暴乱的时代,被弥尔顿认为是“好的诗作者但非诗人”的最著名诗人德莱登,已将《失乐园》评定为“此时代或本国最伟大、最高贵、最超绝的诗篇之一”。斯图亚特王朝被推翻后,弥尔顿才恢复其本来面目。艾迪生(Addison)在《旁观者》(The Spectator)刊物中盛赞他的贡献。此后,弥尔顿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愈发光芒四射和神圣,直到1802年,华兹华斯以“顿呼法”加以歌颂:

弥尔顿,你该活在这个时代……

你的灵魂就像天上的星,独居一处;

你有像海一样雄宏的声音,

就像开放的天堂那样纯净、高贵和自由。

他的灵魂就像一座纪念碑,甚至与最亲近的人互相分离。但他的心就像高贵的天空一样,护佑着各种人,而其声音就像荷马的诗歌一样呼啸着。